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_黑沙滩 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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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黑沙滩 (第7/7页)

来了,在车队中央,还有一辆乳白色的上海牌轿车。指导员有点气急败坏地对着我们喊:“快走!”他自己则跑去集合队伍,准备迎接首长了。我和刘甲台架着气得暴跳如雷的场长,几乎是脚不点地地向我们的窝棚跑去。

    “好大的气派,黑沙滩这下要出大名了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这是场长的功劳。”刘甲台说。

    “呸!”场长啐了一口唾沫。

    麦田里有几十个人影在晃动,老百姓在偷我们的麦子。我们冲了过去。腿脚灵便的都跑了,只抓住了两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和几个小孩子。

    “嗨,人一穷就没了志气…我六十多岁的人了,也来干这种事情…羞得慌呀,同志。可是这儿——”老汉指指肚子“不好受啊!”“同志,这天就要变,你看那云彩,五颜六色的,笃定要下雹子。这麦子,还不如让给老百姓,国家松松指缝,够老百姓吃半年啊。”

    这时候,从遥远的海中,有隆隆的滚雷响起。风向忽然不可捉摸,一会儿一变。从西北方向的海平面上升腾起一大团一大团花花绿绿的云来。麦穗在惊恐不安地颤动。场长抬头看天。他的面部表情在很短的时间内起了复杂的变化,忽而激愤,小眼睛射出火一样的光;忽而迷惘,眼神游移不定;忽而凄楚,泪花在眼眶里闪烁…最后他的脸平静下来,平静得像一块黑石头刻成的人头像。

    风在起舞,狼在跳跃,鸥鸟在呜叫。乌沉沉的天上亮起了一道血红色的闪电,适才还是隐隐约约的滚雷声已经听得很清楚了。

    “场长,这天笃定要坏,解放军没空收割,我们老百姓帮忙,不能眼看着到手的粮食糟蹋掉…”

    又是一道闪电,紧接着便是一串天崩地裂的雷声。场长平静的脸上突然闪过一道坚毅的光,他终于开口了:“乡亲们,你们快回村去叫人,就说,解放军的麦子不要了,谁割了归谁,越快越好。就说是解放军的场长说的,快,快啊!”“场长,你疯了?”我惊叫一声。

    “你才疯了!”刘甲台推我一把,高喊起来“老乡们,快回去,拿家伙,谁收了归谁啊!”人群一哄而散,向着黑沙滩村跑去。

    “场长,你不怕…”

    “怕什么?怕狼怕虎别在山上住!”刘甲台忿忿地盯着我。

    “小刘,小梁,今天的事我自己承担。我知道,三百亩麦子只能使黑沙滩的老百姓过几个月好日子,解决不了根本问题。我知道,这事会带来什么后果。事过之后,你们俩全推到我身上。”

    “场长,刘甲台向您致敬!”刘甲台对着场长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。这个像冰块一样冷的小伙子,眼里的泪水在亮晶晶地闪烁。

    “场长…我跟您一块去蹲监狱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小伙子,问题没那么严重。”场长拍拍我的脑袋说。

    黑沙滩的农民们蜂拥而来,男女老幼、红颜白发,像一条汹涌的河…走在最后边的是八十多岁的鱼婆婆,她收养着秀秀。那天,我偷偷地把钱给了她…

    一头黄牛一匹马

    大轱辘车呀轱辘转呀

    转到了我的家

    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雷声中,在镰刀的刷刷声中,在粗重的喘息声中,我又一次听到了这支歌,那是刘甲台唱的。

    “黑沙滩哄抢事件”被编成《政工简报》发到了全要塞区连以上单位。不久,要塞区开来一辆小车,把场长拉走了。

    那天,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,一大早,农场营院大门口就聚集了上百个老百姓,他们在无声地等待着。当载着场长的汽车缓缓驶出大门口时,人群像潮水一样拥了上去。

    “场长!”

    “左场长!”

    人们呼喊着,什么声音都有,不要命地拦住了车子。司机只好停住了车,场长弯着腰钻出车来,身体像狂风中的树叶一样抖动不止。他说:“乡亲们…再见了…”

    那天参加“哄抢”的一个老汉抓住了场长的一只手,眼泪汪汪地说:“老兄弟,是俺连累了你…俺吃了你的麦子,心里都记着账,日后光景好了,一定还给你…兄弟,你就要走了,没别的孝敬,乡亲们擀了点面条,你…吃一点吧,赏给乡亲们个脸…”

    十几个妇女揭开用包袱蒙得严严实实的盆盆罐罐,双手捧着,递到场长面前:

    “场长,吃俺的。”

    “吃俺的,场长。”

    鱼婆婆牵着秀秀,分开众人,颤巍巍地走上前来。她什么也没说,从秀秀手里接过一个小碗、一双筷子,从每个盆里罐里夹起几根面条放到小碗里,那些面条切得又细又长,抖抖颤颤,宛若丝线。“我到年就八十八了,叫你一声儿子不算赚你的便宜,孩子,你吃了这碗面吧。这是咱黑沙滩的风俗,亲人出远门,吃碗牵肠挂肚面,省得忘了家,忘了本。”她把碗递给秀秀,说:“秀秀呀,把面给你爸爸…”

    “爸…爸…”秀秀双手捧着小碗,一点一点举起来。

    场长双手接过碗,和着泪水把面条吞了下去。

    鱼婆婆低下头,把场长那半截牛皮腰带给他塞进裤鼻里:“你呀,往后要拾掇得利利索索的,村里的姑娘媳妇都笑你邋遢哩…”

    “娘!”场长扑跪在鱼婆婆面前…

    汽车载着场长走远了,但战士们、村民们没有一个离去,大家都泪眼蒙咙地望着那沿着大海蜿蜒而去的公路…

    …这一年年底,刘甲台服役期满,复员了。我由于在“黑纱滩事件”中没站稳立场,也被提前复员处理了。我的“与红薯干离婚”的计划彻底破产了。我走时,郝青林到车站送我。他忙前忙后地照应我,仿佛是我的勤务兵。最后,他说:“梁全…这里的事…求你别回家乡说…”我心里仿佛打翻了五味瓶,但还是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回到家乡后,村里人议论纷纷:“早就说了嘛,梁家的小子成不了气候,这不,一年就卷了铺盖。人家郝家小子,人了党,升了副指导员,这就叫‘狼走遍天下吃rou,狗走遍天下吃屎’…”

    听着这些议论,我连头都不屑回过去。我一点也不后悔,因为我在黑沙滩当过兵。

    “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。”我的妻子撇撇嘴,打了一个哈欠。

    确实,这故事本身平淡无奇,可是黑沙滩是迷人的。它其实是一种成熟的麦粒般的颜色,在每天的不同时刻,它还会使人发生视觉上的变化。在清晨丽日下,它呈现出一种温暖的玫瑰红;正午的阳光下,它发出耀眼的银光;傍晚的夕阳又使它蒙上一层紫罗兰般的色泽。总之,它不是黑色的,即使是在漆黑的夜晚,它也闪烁着隐隐约约的银灰色光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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