迟子建作品精选_沉睡的大固其固 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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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沉睡的大固其固 (第4/4页)

不耐烦了,就转过身,睡了。

    大固其固的夜,多沉静。风儿不吹,树儿不动,鸟儿不鸣。塞满了雪的大山静穆地立在那里,立在这广漠的苍穹之下。

    又是这样的一天过去了。

    星期日终于到了。

    一大早,媪高娘就请来了杀猪的。十点左右,小屋里就到处都洋溢着煮rou的香气了。她今天像给儿子娶亲一样的高兴,请来了一茬又一茬人,又感激非常地把他们送出去。她觉得孩子们得救了,一个普普通通、平平常常的疯子也该好了,该过正常人的生活了,鬼气消散了,小镇复活了!

    是的,太值得了。一头猪,换来了这么大的收获,使得人们都高兴起来,让人觉得多舒心啊!

    当她送走了最后一批食rou者后,她忍不住哭了。

    收拾了碗碟杯盏之后,天也就要黑了。冬天的夜总是老早就厚着脸皮挨过来,才四点钟,那天就灰蒙蒙的了。火一样的晚霞,渐渐地消散了。

    夜来临了。媪高娘极有兴致地泡上豆子,又把豆腐包洗好。晾上,之后,用抹布抽打着结在墙上的那层细密的水珠。

    楠楠正在做功课。她要赶在演电视之前把它做完。她闷着头,一声不吭地用铅笔写啊,画啊。

    媪高娘做完了活,抽出扑克,又摆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黑桃四,嗯,有坏事,再抽一张,是钩?!小人!小人要坏事,是不是…”

    她心里怦怦直跳,她马上想到了解决的办法。她跳下炕,哆嗦着手取来香,从柜上拿起火柴,风急风火地向外走,匆忙中,竟踢翻了脸盆。

    “奶奶,你干啥去?”

    “到院子里,别出声。一会就回来。”

    她推开门,出去了。楠楠觉得奇怪,就追到门口,拉开一条门缝:

    媪高娘在与魏疯子的院子相隔的拌子垛前停下了。她把香插在雪地上,划了好几根火柴才把它燃着,然后跪下,嘴里叨咕着什么。寒冷的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香气。

    看着,看着,楠楠禁不住要笑出声来。她刚要吓唬奶奶一下,猛然望见柴禾垛上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,她马上认出那是魏疯子。她张开嘴,想告诉奶奶,可就在这时,魏疯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:

    “我要取豆腐了!”

    接着,一块圆滚滚的木头就被他推了下来,正砸在媪高娘的头部,她什么也没能喊出来,就一下子倒在地上了。

    她很快就停止了呼吸。而就在她死前的一刹那间,她还在内心里深深地祈求着,不要把这灾祸带给孩子、带给小镇,让她一个人顶了吧!

    楠楠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。星光下,人们把媪高娘的尸体用草席裹上,停放在院子中。

    一个阳光分外充足的早晨,带着铃铛的马车把她运到大山脚下,她躺在那里沉睡了。

    楠楠想起了,那天光顾杀猪吃rou,没有做豆腐。魏疯子是没吃到豆腐,想要跳过来取啊。可她永远也不会明白奶奶为什么要请所有的人来吃rou,又为什么蹲在那里烧香。

    就在媪高娘出殡后第三天,魏疯子突然失踪了。

    还是楠楠把他找到的。他冻死在塔头甸子里。他的四周是塔墩上枯黄的败草和塔墩间丰莹的白雪。远远望去,那一个个塔墩宛若一朵朵盛开的黄菊花,而魏疯子,也好像是卧在菊花丛中一样。

    楠楠要走了,要离开这个小镇了。她和爸爸一起清点奶奶的遗物。他们惊奇地发现,在一个塞满了破棉絮的纸箱中,有两摞扎得紧紧的钱,足足两千元!

    两干元,楠楠看呆了!她是留给谁的呢?

    同时,人们也在魏疯子的屋子里,发现了另外的纸箱,纸箱里有一窝小鼠。几个鼠洞前,都放有食物。看来,他是让它死而又要它永远存在,以便每时每刻都能发泄他那永远的一梦之“灾”吧?

    楠楠没忘了向学校告别,也没忘了向校长告别。奇怪的是,老校长送给楠楠的纪念物是一个故事,而且所讲的这个故事又与媪高娘所讲的一样,都是讲大固其固的,也都讲了大马哈鱼。不过,老校长却否定了媪高娘所讲的大马哈鱼是长在呼玛河的说法,他告诉楠楠:

    大马哈鱼辗转于三个水域之中。每年秋末,成熟的大马哈鱼从鄂霍次克海成群结队地涌出,冲向黑龙江巨龙般的躯体里,然后转而奔向喧嚣的呼玛河产卵,卵在第二年春变成小鱼,从呼玛河进入黑龙江,再进入鄂霍次克海。

    楠楠终于明白了,鄂伦春人为什么把这片土地命名为大固其固。

    她要求老校长,把那“墙”拆了吧,让他家的孩子也上小娜家去看电视。电视上有许多这里不曾发生过的新鲜事,让她们去看吧。刘合适不会再诬告你了,不会了。他不是亲口对她说,买电视就是为了让大家看吗?

    他第一次“吃了亏”可他也第一次让人感觉到他“合适”了。

    又是一个冬天中的一天。又是日落的时刻了。西边天又烧起了一片红红火火的晚霞。

    楠楠跟在推着自行车的爸爸身后,慢慢地踱出深雪巷。

    自行车在雪地上飞速滑行起来。她把着车把,一直紧紧地把着,眼睛惊喜地盯着冲出葫芦口后那宽阔的草甸和一座一座的山峦。最后,她把视线移到那块变得越来越大的方巾形状的彩霞上,她觉得自己溶化在里面了。她觉得奶奶、魏疯子,以及小镇以前所有死去的人,都是那早已死在滩头的鱼,它们的鳞片部被河石磨掉了,可还是难免一死。而它们不屈不挠产下的卵,却在第二年春变成小鱼,游出了狭窄的呼玛河,进入黑龙江,投入鄂霍次克海宽阔的怀抱中去孕育成熟了。

    她真的相信自己是这样一条小鱼。

    她不想再回头去看小镇。她知道,它现在已经伴着夜色沉睡了。老人们总是贪睡的,而葫芦口似的地方又憋闷,它更要沉睡了。

    不过,她又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看法。因为她想到了小娜,想到了老校长家的女儿。她们不喜欢伴着它一起再沉睡下去,因为她们喜欢唱,喜欢跳,她们身上是那么富有朝气和活力,而且她们更有索取新奇事物时那永远也不会感到满足的目光!

    那么,她们也一定会像自己一样,变成一条小鱼,一条游出呼玛河,到鄂霍次克海中成熟后再游回来的小鱼。

    对这点,她坚信不疑。

    她的前面是更开阔的土地和无尽的大山。她仰望着天上的星星,望着那鼓着腮帮子不停地歌唱的星星。她第一次听懂了她们的歌声,听懂了这首古老、深沉、隽永的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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