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犯焉识_2欧米茄 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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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2欧米茄 (第3/6页)



    “老几,你要跑带上我。”

    梁葫芦这句话让老几心里热一下。葫芦还是个孩子。孩子的本性就是寻找温情,然后投身进去。没有温情就找代用品,找貌似温情的东西。老几的沉默和文弱给他当成了温情代用品,一厢情愿地投身进来。他们一老一小绝不平等地交往了两年。男孩不知道,他在老几心目中跟其他人类渣滓没任何区别。假如明天就把他梁葫芦拉出去执行枪毙,老几都不会神伤多久。小凶犯公开描述过砍刀剁进人rou的闷响,还有刀刃碰到骨头的震撼,那酥麻顺着掌心往脑子里去,往脏腑里去,越是酥麻越是止不住砍刀,一直剁到寡妇母亲和她偷的汉子都零碎了。仅仅因为寡妇母亲给了姘头一个白面馍馍,而那个白面馍馍原来可以被掰成五瓣儿,分给葫芦和三个弟弟meimei。

    “听见没?你要敢单独跑,不叫上我,老子…”

    梁葫芦没有吐出具体的报复措施。他正要从老几被窝里钻出去,233号起来了。233号是伪军营长,此刻拖着碗口粗的肿腿,把自己肿泡泡的身体拖到门口,将草门帘掀出一道一指宽的缝,人在室内,器官在室外地开始解手。

    梁葫芦叫起来:“还走不走人了?叫人趟你的尿走路呢?!”

    “你不会等一会儿,等尿冻上冰再走?”伪营长说。

    梁葫芦回一句:“咋不冻掉你那驴鞭子?”

    睡在最里面的一贯道烦了,翻个身说:“我要不嫌费事,你葫芦的嫩鞭子今晚非让我炖了不可。”

    “可不咋的?就算他一身坏rou,鞭子是好东西,营养丰富。这不咱正缺着营养呢吗?”

    伪营长用东北腔附和着,一面又把自己庞大的身体挪回铺位上,褥单下的草一阵稀里哗啦的响。严重浮肿的人对自己的份量和动作都放弃了控制,碰什么什么响。

    梁葫芦在门口说:“明天跟班长借把冲锋枪,把你们全打成筛子,老子也还是偿一条命。”

    第三个人也参加进来:“你不打我叫你爷。”

    第四个人说:“你赶紧打,啊,葫芦,照着筛子打。不然两年以后你给毙了,这屋少说有三五个人要去下你那嫩鞭子!”

    一屋子由于饥饿或寒冷睡不着的人都气息奄奄地笑开了。马上有人想到笑也能耗人,便赶紧停下来。

    第二天,老几就发现那个逃跑失败、腿给压成rou泥的人对他的叛卖造成了什么后果。

    一早,半个中队的人被赶着去水塘里破冰化水。老几和另外半个中队留在砖窑,把昨天出的砖从场院东边搬到西边。谁都不问问,同一个院子,为什么西边比东边更合适堆放砖头。场院有三百米见方,犯人们拉开一个队伍,手递手地传砖。开始五块砖一传,一小时后减为三块,又过一小时,连搬一块砖都要让人们脸上出现一个霎时的痉挛。

    老几喊了一声“报告”说自己要解小手,当班的解放军看看窑边监工的邓指。邓指下巴微妙地一动。当兵手里的刺刀也微妙地一动。等老几拐过墙角,发现自己身后跟的不是一个兵,而是一对兵。再回到场院,老几去看邓指两颊紫红的脸,想在他微肿的单眼皮下找那双昨天还把他老几当人看的眼睛,却怎么也找不到。到午饭时还是看不见邓指的眼睛,就连他站在跟前训话都不给老几看他的眼睛。他的训话主要内容就是说逃跑教唆人老几最好放老实点,想请假看电影上的闺女儿,死了这条心吧,眼下往保卫科递交请假报告是拿胸脯往枪口上撞。

    “可是我是无心聊起来的!…”老几急了,连结巴的伪装都不要了。

    “无心最能暴露有心。”

    老几手里还剩三个土豆,四个土豆的定量今天是太富裕了,难以下咽。邓指吃的和犯人们一样,只是随身带了一小包干辣椒粉和盐。他用最后一口土豆擦干净铝饭盒盖子上血红的辣椒粉,塞在嘴里,一会儿就满嘴血红。老几问邓指吃四个鸽子蛋大的土豆够不够,不够他这儿还有。邓指不理他,不给他面子来卖乖。老几把下面的意思结巴出来,要是他挺不过大饥荒的话(每天都有挺不过的人),他心里记得的还是那个十九岁、在弄堂里打羽毛球的小女儿的模样。他会觉得好不甘,从来没看见她长大成人。

    邓指用指甲在侧牙上刮了刮,刮下一小片红辣椒皮,脆脆地弹出去。这就是他听了老几结巴半天才结巴出来的陈情后唯一的反应。老几不是常常有凶暴闪念的人,但此刻他捕捉到了自己心里这个闪念。

    “回去吧。”邓指用下巴指挥老几“归队干活去。”

    就在老几往传砖的队伍里走的时候,起风了。是这一带典型的午间大风。刚刚摞起的砖被刮得呱嗒作响,眨眼间倒下来,倒成一座颓城。碎了的砖头失去了地心引力似的,很快就在空中了。

    老几给风刮得斜出去,跟地平线形成个极马虎的八十度夹角。这都不耽误他在心里凶暴。从死缓改成无期,现在他能造次的空间不大。

    邓指在他身后叫喊,让他卧倒。老几被内心的凶暴闪念弄得忘了卧倒了。凶暴是会让人醉的,正如各种高尚情绪会让人醺醺然。邓指扑上来,把老几按倒。自从去年大风刮走一个挺身警戒、绝不肯放弃自己宣传画一般的英雄姿态的解放军,所有人都乖了,风一来就卧得扁扁的。

    矮矮的邓指现在就在老几身边,头埋在臂弯里,脸抵着坚硬的雪地。被刮到空中的碎砖从他们头顶飞过去,相互偶尔碰撞,发出玲珑的声响。死了的骆驼刺一蓬一蓬地翱翔,成了巨型蒲公英。老几的三个土豆从他茶缸子里直接被刮到天上,由着空茶缸在后面追它们。一根断了的锹把在空中横抡,混进了碎砖和砂石。就在邓指和老几前面十多米的上空,不知从哪里刮来的一件破棉大衣在风里横着行走,一个人形气球的模样。碎砖、砂石、骆驼刺、破棉大衣从这里被释放了,朝着未知逃奔,朝那个一年前被刮跑的解放军逃奔。

    风把天刮黑了。西边的戈壁在往大草漠搬家。一小部分的沙漠现在在伏倒的人们头顶上飞快横移,带来遥远地方的衣服帽子鞋子,偶尔还有散架的马车,死去的牲口,呼啦啦地去找另一个去处落定。西边的沙漠就要落定在这一大片俯卧的囚犯身上了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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